4.
“世界以痛吻我，要我报之以歌。”
——泰戈尔
“不愧是长期在森林里生活的人。”艾米丽在心里由衷赞叹着。
走动让她不得不专注在现实。而老约翰一路上不停地在为她讲解森林里需要注意的事项，也让她暂时固定在了现实。
老约翰他能够只凭借空气的湿度，阳光的强度，和一些四周环境生长的植物，就能够将这一范围内的动植物罗列得一种不差，在森林里找吃的就好像玩儿一般简单，对附近的水源也了如指掌；通过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判断哪里会有危险，哪里比较安全，懂得防备猛兽，懂得辨别方向，在艾米丽看来根本就是一样的树木，老约翰却能发现并记住它们细微的不同点，并以此认路。常住在森林中，就必须具备绝对过硬的生存本领。
“我们得走快点，要去的地方还远呢。”在前面的老约翰叫道。
他们一直走了很久很久，直到中午了，艾米丽也没有看到目的地在哪，路上他们吃了点东西，累得还不算太惨。
一路上他们见到不少漂亮的风景，但老约翰知道，在悲伤的人眼中，所有风景都是悲伤的。他也并不指望只带她出来走走就能让她恢复精神。
终于他们停在了一个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地方。“到了。”老约翰说。
老约翰走到一颗非常大的树前，用手抚了抚它粗壮的树干。
“今天天气不错啊，卡尔，多吸收点阳光吧。”他温和地笑了笑。
给树起名字……艾米丽不由得仰起头观望起这棵树来——树好高，恐怕有20米了，叶表是浅绿色的，而叶子的背面则是高贵的银色，从下望上去，感觉整颗树就是一位身着银衣的优雅男子。这是一颗非常迷人的银白槭。
“你常给树取名字吗？”艾米丽问。
“不，只有这一棵。”老约翰撅着嘴，抬头打量它的长势。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我和妻子把孩子葬在这里后这棵树就长了出来。”老约翰笑笑。
艾米丽沉默了。“看来他的过往也是多桀的。”她想。
一阵后。“因为战争？”
“对，我妻子也没能逃出战火，这是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。”老约翰绕到树后边看。“奇怪树很高吗？银白槭是槭类中长得最快的。”
老约翰这里拍拍，那里看看，绕着树上上下下看了个遍。
艾米丽观察着老约翰。他的神色自然，并没有流露出悲伤，也没有假装不在意，甚至还笑着对她讲着“卡尔”现在很健康，因为从哪里哪里可以看出来。他就是单纯地为树的茁壮生长感到高兴。
艾米丽看了看树梢。心想就算是长得特别快，想必也是在年轻时种下的吧。那他当时是怎么过来的呢？
她心中划过一丝悸动。或许，若干年后，自己也能放下一切?
但她随之叹了口气。
谁知道呢。
……
“坐吧。”老约翰铺好餐巾布，摆好了食物。
等艾米丽坐下时，老约翰递过来一条毛巾，自己则拿出一个简单的三明治开始吃起来。
“自己拿吧。”老约翰不客气道。
艾米丽并没有什么胃口，但还是拿起一个三明治。
老约翰边吃边瞧着树木，饶有兴致。
艾米丽就拿着三明治在那坐着。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脑子很乱。
而老约翰却忽然开口说：“你为什么想死呢？”很直接。
问“为什么”是很讲究时机的，尤其对敏感的问题，在他人准备好以前这样问，得到答案的成功率是很低的，并且还会降低下次问的成功率。但一味等待也是不行的，如果认为“当对方想说时，对方自然会说”的话，那么缺乏“为什么”来引导，往往也是得不到答案的。
“……那我为什么要活？”艾米丽反问。
老约翰没想到她会这么答，想了想后冷笑一声。那你为什么怕死？但他并没有这么说。
一会儿后，“扑哧……”老约翰忽然大笑起来，好像听到了一个非常滑稽的笑话，捧腹大笑起来。“视而不见，听而不闻。”他断断续续地说道。
“什么？”
“噢，视而不见，听而不闻的艾米丽。”老约翰开始在滑稽地模仿一个瞎子。
艾米丽完全不知道他想说什么，就看着他闭着眼睛探出手在餐布上乱摸，她只感觉他在嘲笑自己。
老约翰玩够了后停下来说：“现在的你就像一个瞎子一样滑稽。”老约翰嬉皮笑脸地说道。
“不，我不是。”艾米丽冷声道。
“你视而不见，所以以为自己失去了一切，不是么？”老约翰笑道。
“你也失去过家人，难道不知道那种感觉吗？你真地爱他们吗？”艾米丽恼怒起来。
“你觉得家人死了，如果不感到悲痛就是不爱他们了吗？”老约翰仍然笑道。
“当然！”
“那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失去家人十年后，他重新步入正轨，走出悲伤的话，那么就是不爱他们了？”
“你……”艾米丽思维卡了一下。“这是诡辩！”
“什么神辩鬼辩的。承认吧，这两者根本没任何关系。你爱一个人应该是让自己过得好。”老约翰摊开手。
“而不是用这个作借口，把自己开放给悲伤，那只是自私的做法。”老约翰收起了笑脸，他的话字句清晰，流畅而致命，直直地击中了艾米丽的内心。
“你从不对自己负责，你把自己的幸福系在他人身上，让自己的命运掌控在别人身上。明明自己放弃了改变一切的权利，遭受如此下场后做一个埋怨者。”
“……”艾米丽沉默了。她低下头紧咬着牙关。老约翰的话有巨大的震撼力，在她头脑中回响着，瓦解了她所有的防御，无法争辩。
“那你告诉我，我能做什么？”艾米丽在做最后的挣扎。
“你能做出选择，选择继续愚蠢该死地放纵，还是开始战斗。”老约翰盯着她说。“如果你当时就懂得选择的话，结果一定不是现在这样。为自己战斗，是一个人最应该做的事。我是个战士，所以我接受一切，而你只是个胆小鬼……”他的眼神不带自负，不带鄙视，如此平静，却如此有力量，“沉浸在自己愚行的，自欺欺人的胆小鬼。”
老约翰说完之后，艾米丽觉得自己在颤抖。
两人陷入沉默。
良久之后，艾米丽抬起头，发现老约翰此时正背向她，像岩石般纹丝不动。
艾米丽感到了被嫌弃，她爬过去，轻轻地碰触他的手臂，眼泪如泉水般涌出。
回去的路上，艾米丽默默地跟着老约翰。她发现他似乎完全没被刚刚的对话影响，尽管他刚刚严厉苛责了自己，或者说是表明了对她的态度，但他完全没有变化，好像刚刚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，跟来时一样跟她讲解森林的种种，偶尔讲个笑话，也完全没有提之前的话题。
这让艾米丽稍稍免除了一点窘迫的感觉。
她感觉眼前的男人心里似乎不在乎任何事情，却又关心着一切事物。这种奇怪的矛盾萦绕在她的脑海让她觉得这个男人很奇妙。她并不完全理解老约翰的话，但她觉得他的话是正确的，就像一阵冰雨的洗礼，虽然寒冷，但让人清醒。
但她仍没有自信自己能克服今后的重重困难，并且连想想放下过去的自己都觉得恐慌，因为那实在不像自己。
的确，智慧如果不是通过亲身经验所得，便会对之没有信心。但奇妙的就在于不管你信不信，它都客观存在着。
老约翰也不知道这些话会给予她多大的影响，但那不重要，因为思想是种子。
两人沿途返回，一路青山流水。
老约翰唱起了歌，而艾米丽似乎觉得路上的风景变得好看了些。
……
到了晚上。
“艾米丽，明天我们要去村里。”烛光将老约翰的胡子照成橙红色，让艾米丽有糖果般的感觉。
“去干什么？”艾米丽转过头看向他。之前她双手挽着膝盖坐在凳子上看向窗户外，在想着什么。
“借了别人衣服那么久，总要去道谢吧。”老约翰笑道，眼角流露出狡猾的光。
“……”艾米丽又把头扭向窗户，耸耸肩算是默认了。现在她的潜意识还是倾向于听从老约翰的。
一会儿后。
“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？”艾米丽开口道，但是头并没有转过来。
“说吧。”老约翰笑道，以等待一场好戏的心情。
“……你说，人为什么活着？”艾米丽问道。
老约翰想了想该怎么答，然后说：“那我先问你一个问题。如果，你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，你正常的成长，结婚，生子，死去。那你觉得你这辈子为什么而活。”
“……”艾米丽思考了一阵，然后答道：“不为什么而活。”
“对，很多人也一样，他们从出生开始，就遵循着别人定下的各种规则过了一辈子，然后死去。他们并不为什么而活，只是经历了人类的命运。”
“人类的命运？”艾米丽奇怪地问道，她不认为老约翰是会相信命运的人。
“难道你不认为么？我们无法像鸟一样飞，经历鸟的命运，人自然是经历人的命运。死亡，就是一个我们共有的命运，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，穷人还是富人，智者还愚者，都要经历这个命运。”
“只不过在人类命运的前提上，我们有选择添加其他命运的权利。比如选择战士的命运，战斗一生，直至死亡。同样以死亡为结局，但是却精彩有效率得多。”
“可以这么说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的人只是随波逐流，跟着别人的脚步，遵循别人的规则，过了人类所能经历最简单的命运。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的人并不在意别人定下的规则，他们可能会遵守它们，但他们并不在意，他们选择添加自己命运，然后经历这些命运。”
“人为什么而活，你不应该问我，而是应该问你自己。你想要添加什么样的命运？”
老约翰微笑着，眼睛中的烛火在摇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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